作为一个芭蕾爱好者,从非芭蕾爱好者那里得到最多的反馈就是:这些动作有什么意义吗?很好看,没错,可是只不过是一种规章。古典芭蕾确实无法否认这种嫌疑,它很大程度上是对规章的追求和完善,只有掌握舞蹈规章的极致,才能翱翔于形式之上。芭蕾编导马约在教芭蕾舞者跳舞时会说:“忘掉芭蕾,只有爱……”可以部分传达出我力图表达的意思。

《天鹅之死》能够洗去对规章的疑虑,因为这是一部技巧上要求不难的芭蕾,很短,故事也十分简单:天鹅的死亡。可是需知正是这看似简单的主题包含了艺术最经典的一个母题:衰亡,确切地说是“美的衰亡”。这部芭蕾为俄罗斯最传奇的芭蕾舞者之一安娜巴甫洛娃诞生,灵感就是圣桑的《天鹅》,钢琴声犹如汩汩水声展现出“生”的流动感,与小提琴悲剧性的颤音交融着诠释出这幕高度浓缩的生命戏剧。这部芭蕾难,因为规章越是单纯越是要求内涵的丰满,既需要戏剧表现力和舞蹈技巧的完美结合来达成与观众最为顺畅、赤裸的交流,又需要足够的深度、独特性和原创性,这使得《天鹅之死》不是优秀舞者的试金石,而是伟大舞者的试金石,能跳好这部芭蕾的舞者是真正的艺术家。

我推荐的这个版本中,表演的舞者是Nina Ananiashvili,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另一位传奇舞者,她的上肢在视频中达到了水流的柔美,用一种艺术的夸张和美化远远超过了真实的天鹅之美。不同舞者对“天鹅之死”的理解不一,有些仓皇、绝望,有些悲哀却威严,她给我的感觉却只是:美。并不是说她没有展现天鹅本身的意志,她展现了,她表现出那种无力的哀愁、那种不甘的挣扎,这当然是所有舞者都想要诠释的求生的情绪,但是她的不同之处:她的姿态维持着美。这仅仅是视觉上的愉悦吗?某种程度上,她并非在抗争死亡,她没有拒绝死亡,她不去徒劳——她在感受死亡。她在接受死亡的体验,为了维持生命的尊严而接受,为了维持美而接受,同时将死亡本身转化成一种美。这种对待自然凋亡的波澜不惊的风度,这种对美的绝对信念,远不止将“死亡”看做一个事件,她将死亡诠释为人类的艺术,这种艺术的核心就是美的尊严。

昨天翻译布罗茨基的访谈时,他谈到威尼斯无与伦比的美:衰落的美。他提道,那是事物的尊严,没有负隅顽抗的迹象,威尼斯在庄严地、体面地老去。在布罗茨基的语境里,那种衰老就是人类教养、文化乃至文明的衰老,但是在他看来,人缺少物的那种自足、那种自尊。在这部短短几分钟的芭蕾中,我不仅要证明芭蕾作为艺术形式的潜力,还要捧出这种对美、对凋亡的高贵的诠释:艺术如何超越一切对抗消亡的徒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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